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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【约稿放出】普瑞赛斯x女博

  “某年某月某日,阴冷”

  

   在当天的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前,我曾反复看向天空,确认没有阳光照下来。

  

   “只要雨在下,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取消。”

  

   今天依然很冷,季节被吃掉了。在深层的云翳上盘桓着的,是人。每当我一抬头看见他们,我的双手都是冰凉的。当我写到这里时,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感觉烫,也感觉冷。

  

   “时间这台机器散架了……”无意识地想起《百年孤独》里用来泡眼镜片的飘着淡黄色纤小黄花的水,好像桌子上的水杯里也正在开出一朵朵纤小的黄花。我抓住了杯子,满满一杯水,已经凉了。水是生命之源,可它里面只有灰尘和附着杯壁的微小气泡,不会孕育出新的生命,不会再有新的生命。它会淌进我的喉咙,在喉管的运作中流入胃部,进入循环系统——这个循环了上千次,却浇灌不出一个有效完整方案的过程。

  

   这个时代的人总是会拉不住自己思想的缰绳。明明时间已短暂至斯,依然忍不住空泛地耗费它,挥霍着人的已经为数不多的可创造的历史。

  

   哀悼、缅怀、徘徊、争吵。一切工作都像是从这亘久的泥沼中拔出腿来前进,每迈一步都陷得更深。

  

   “现在看来,即便是最基本的几个器官,也依然不能完整保存下来。受体窦腔动脉的功能仅提高到最低标准的20%左右,胸压过低,更别提所余部类的情况,B组的那些人已经快疯了……先期的实践工作中,那些不显著的成功,显然不具有普适性,反而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出现。”穿白大褂的女人再一次迈进眼皮下的黑暗。她在陈述事实时的语气,似乎总能切中令我担忧的那些点——事实上和普瑞赛斯又有什么关系呢,无论谁来说那些,效果都会是一样的啊。

  

   早在分子编程开始的时候,我就能预料到后面的事情吗?如果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,恐怕也不用一次次挥霍我们所剩无几的时间资源了。

  

   “赋予蛋白质这样的特性,在生物工程学上所有的先例,都是关系到公共卫生安全事件的。”

  

   不,那岂是德堡事件能相提并论的……

  

   “虽然不愿直呼其名,但我想,它们更像……‘病毒’吧,病毒。”

  

   好吧。我对意识中的她投降了。心理医学中有一种现象叫“超忆”,患者会无巨细地想起过去的一切,以便在生命出现纰漏时找到弹药痛击试图辩解的自己。现在,我记忆里普瑞赛斯说的那些话就在痛击着我。

  

   “这种结晶化,虽然毫不相干,但我总是无可避免地把它和恶性肿瘤结合起来……”

  

   打住,普瑞赛斯。我的大脑强硬地喊道。就此打住吧。今天的日记已经完整地保存在日志里了。我推开终端,水杯被桌面的抖动带得晃了两下,升起一串气泡。我突然想起,在橱柜里并排放着的两个杯子是一模一样的。

  

   “……时间这台机器散架了……而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姮还在那么远的地方!”

  

   我们住在一起有多久了,我是全然想不起来的。项目,家,项目,家,项目,项目……这是我脑子里仅剩的东西了。我记得她曾拿下床头书架上的《百年孤独》,用它的崭新嘲笑我。比起同它放在同一个架子上的生物学书籍,它是唯一一本好似没翻动过的书了。

  

   我以前或许是一个爱读书的人,但这个命题也有不成立的地方。我是否曾读过其他的文学性的书籍?进一步讲,我是否记得《百年孤独》的结局——如果我真的读到过?我感觉自己是那女人房里的何塞·阿尔卡蒂奥第二,近乎疯癫地说着无人相信的事情,却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。

  

   “死人。”“所有在车站的人都死了。”

  

   “只要你读进去了的话,人名并不难记。只要提起一个名字,想起来的便是一整个儿的人物意向。就和我们的实验样本一样,来,你说一个编号,RM后面随便跟三位。”回忆中的普瑞赛斯微笑着倒背起双手,闭上眼睛,像是小学里迫不及待参加测验的优等生:“如果我说不出来是哪一个,今晚我做饭哦。”

  

   她从来没输过。我喝了口水,凉丝丝的,像是有一盆冷水当头而落。然后我想起了什么东西。

  

   好吧,现在真的有一盆冷水当头而落!

  

   我飞奔到厨房,锅里的肉还静静地沉在有血丝的水里。我看了一眼灶台,不幸中的万幸,看来我连打火都忘记了。焯水是第一步,我在潜意识里却将其当成了最后一步。用漏勺把肉块从锅里捞出,重新加好各种佐料加以烹煮。重新盖上锅盖,香味便随着蒸汽弥散开去。趁着饭菜做好前的这段时间,我脑子里想着去做些什么——比如,把那本《百年孤独》重新拿出来读一读?可是一走进卧室,鼻尖便萦绕着普瑞赛斯的气息,好像她就站在这里,嘲笑我以未完成之事。

  

   “这本书还是崭新的呢。”

  

   “有的时候,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还在阅读,我会怀疑我已经同它们一样了。”在她工作的地方,大量被各种各样的培养液灌满的瓶瓶罐罐构成的森林间里,当我们谈及RM-974的时候,她这样对我说。“生物的性状是可以被改变的,甚至用分子搭建技术,我们已经足以制造出生物本身。如果这样,我们和培养液里的这些东西,差别又在哪里呢?”

  

   差别又在哪里呢?我没能回答她这个问题,好在她并无暇穷究我的理屈词穷,而是话锋一转接着谈工作的事了。我们把器官从人造子宫挪到培养缸里,RM970的器官从一开始就损坏了,971的没什么变动,便在培养液里僵死了。972存活了很长时间,根据研究,我们发现它的细胞以一种几乎冬眠的低损耗速率存续着,与研究方向背道而驰……我痛苦地摇了摇头,闭上眼睛。好累,真的好累。

  

   钥匙开门的声音合时宜地闯进了脑海。

  

   是普瑞赛斯。

  

   想起身去迎接,却又疲乏到挪不动脚步。即便这样,脑海中也能自然而然地勾勒出每天都能看到的光景。穿白大褂的女人会弯下腰,从高跟鞋中褪出黑丝袜包裹的脚,孩子气地踩在地面上。把高跟鞋并拢放好后,才会去拿放在墙边刻意放在风口的拖鞋。好不容易得到放松的脚趾接触到凉凉的塑料,会愉快地在黑丝内勾动两下,这才真正迈开步子。思维与存在骈行着,在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,普瑞赛斯的身影也出现在我面前了。她的外套没有脱,带着楼道里寒风的味道,上下打量着我。我真怕她同某一次回家时那样抱过来,用她身体最柔软的抱住我。但她没有,只是把脑袋凑到我的头发里嗅了嗅。我漠然地任凭她动作,不知道她这样做的意义——我的鼻子里只有她凉丝丝的发香。

  

   “呀,你做炖菜了。”她笑着说。

  

   没什么能瞒过她的。

  

   “我不在的这半天,实验室里有什么事么?”当我们坐在餐桌上的时候,我问她。她把汤匙含在嘴里,若有所思地叼了一会儿,吐掉。

  

   “处理那些失败品。从RM-600开始我们就没清理过了,直到RM-970,971,972……”

  

   “仅仅是这件事么?”

  

   “仅仅这件事就已足够占用几天的时间了。”她说,淡紫色的眼睛里带着嗔怪。她好似一直在找一个不那么刺痛我的说法,但面对我莽撞的发问终究无法如愿。肉嚼烂在嘴里也是肉丝,组成这些肉丝的也是蛋白质。如果把我们现今所做的所有蛋白质样本集中起来,恐怕都不够这样的一口肉食。然后我感觉自己噎住了,气被封在气管里,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同我断绝开来。我长大嘴巴,呛咳着,呕吐着。她拍着我的后背,虽然看不见,但我能想象到她沉静的面色。

  

   “如果我不在的话,科学史的最后一页会不会写‘终结人类生物学的是一块炖肉’?”她把那杯水递给我,笑着说。我注意到那是她从刚才开始用来喝水的杯子,也是我下午一直在用的杯子。她有些不修边幅——不,我不能肯定,或许她只在日常生活中是这样的。

  

   “我曾在新加坡的海滩上害热病死去……”

  

   水里流淌的不是青苔或者花瓣,是她的味道。淡而薄,不细品甚至都无法察觉的香气。我把精力放在工作中太多,确实早已没了停下脚步领略风景的惬意。她不嫌脏地为我擦着嘴。如果没有她的话,在近未来的期许中,或许连“他人”这样一个概念都会被我所湮灭吧。

  

   “终结人类生物学的是一块炖肉,就像终结布恩迪亚家族的是一群蚂蚁。宏观事物的最后一点改变,确实都是从微观层面开始的。”

  

   “你又在《百年孤独》中随便翻一两页了。”她嗔怪地笑到,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纰漏。“终结家族最后一条生命的,是飓风呀。”

  

   “不要总是想着工作了,阅读的意义在于,放空现在的自己,沉浸入书的世界。只偶尔摘录一两句,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哦。”饭后的咖啡时间,她把书递给我,对我眨了下眼睛。“现在,试试读书吧。”

  

   时间静悄悄地走过,好像过了很久。她点亮了灯,咖啡在壶中冒着愉悦的气泡。我从纸张中抬起头,居然还没到八点。她托着下巴在餐桌对面看着我,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的瞬间,她笑了出来。

  

   “这么沉不住气,可不是你做实验时的样子。”

  

   “这不一样。”我咕哝着。“我最起码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在奋斗,而不是像现在,翻着一本怪诞的书——”

  

   她把杯子放在我面前,没有咖啡杯,依然是那个杯子。事到如今,我终于怀疑自己搞错了,家中仿佛就只有这一个杯子。杯沿上挂着一抹新鲜的咖啡渍。我把它握在手中,暖暖的,但里面的液体不透明了,看不到青苔或者矢车菊。我把杯子里开出花儿的那个幻想同她说了,她笑得很开心。

  

   “我读过一本类似的小说。”她说:“有人说:‘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个原子放在我面前,就像西瓜那样大,我拿过一把西瓜刀,轻易便把它切开了,原子核和电子噼里啪啦地涌了出来……’”

  

   “我的构想很像那个梦么?”我问她。

  

   “不。”她笑:“你像做这个梦的人,一个只穿着裤衩、躺在A4纸堆里的疯疯癫癫的科学家。”

  

   我低下头,确信衬衫和内衣的整齐妥帖。科研工作者是离疯子最近的群体之一,他们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梦。不如说,普瑞赛斯才是其中最异类的那个。我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困难呵,分子架构如果真的能像搭积木或者养花一样该有多好!如果有那样大的质子,可以用西瓜刀切开,那又该有多好!现实中,微观层面的一个操作臂、一把刀,可能要上千万的价格和极为严苛的条件……普瑞赛斯,她是怎么视这些困难为无物的呢?

  

   就寝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她经常打趣,说我们像是货真价实的夫妻。躺在一张床上,各自盖住被子,不做什么其他的事。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我总是一笑置之,把自己藏在被窝里,任凭思想把大脑淹没、挤满,然后便又陷入了失眠。普瑞赛斯是不会失眠的,她睡觉很安静,每当我挣扎到深夜,都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。

  

   今天也同以往一样。洗澡是最简单的事,草草冲凉后缠着浴巾缩进被子里,在被子下换好睡衣,伸长手臂,把带有体温的浴巾挂在床头。她洗得总比我慢些,于是一般让我先洗,以免热水不够。她走出来时披散着头发,湿漉漉的发丝显得更黑更亮,同洁白的浴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她萦绕着湿暖气息的身体绕着床转到我身边,把书放回床头柜。浴巾下的曲线与我近在咫尺,仿佛伸手就能触及。

  

   咔。电灯关掉,接着是被子被拉动的声音。等不及思虑似乎少了点什么,她便已经躺在我身边了。仍有些潮湿的发梢挠在我的脸上,痒痒的。

  

   “晚安,早睡吧。”几乎可以不经大脑,我对她说了每晚例行的两个词儿。实际上,早睡是一种奢侈的能力,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不用提醒,不拥有的人提醒了也无甚作用。我这样想着,感觉黑暗中一个温暖而带着水汽的身体朝我身上靠了一下。

  

   “晚安~”

  

   “嗯?”突然被染着水汽的身体抱住。隔着一层单薄的睡衣,很容易就领略到了彼此柔软的身体。我愣了一下,不知道是不是该推开她。但她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,而是很快就松开了我,回到了自己的位置,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。我在黑暗中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,却不知道它属于我们中的哪一个。她的呼吸颤巍巍的,像在努力吸气。

  

   “普瑞赛斯?”我轻声唤她:“你没事吧?”她不回应。我朝她的方向挪了挪,感觉手被她拉住,纠缠着彼此的发丝,十指相扣静静地搁置在那里。

  

   “没事。”她在黑暗中笑了,一种小孩子得到糖果的笑。“明天晚上,有时间的话,再一起读书,好么?”

  

   “嗯……好。”我其实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,有的关于《百年孤独》,有的关于我们的事业,有的关于我自己。但是此时此刻,我意识到自己提问的余裕已经很小了:“你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本书么?”

  

   “啊哈?”她惊讶。

  

   “你忘了?《百年孤独》是我带来的呀。”

  

   夜越来越深了,普瑞赛斯今天似乎睡得格外踏实。即便在睡梦中,她也牢牢牵着我的那只手。在一片黑暗里,我再次感觉世界在向后退去,像是坐在车上看窗外的景色一样。一切都在后退,但牵着我的手的她没有,她与我仿佛连接成了永恒运动中相对静止的一个整体,在时间的激流中形成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。

  

   在闭上眼睛之前,我想的更多的是有关她的东西。虽然片段是残缺不全的,但我还是惊讶于我记住了它们。其中的大多数变得零散或者残缺了意义,但有一段我记得十分清晰。

  

   “……当然,博士,RM-974是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实验样本,但它会让细胞长出类似细胞壁的结构,最终挤压乃至吞噬分解其它细胞器,使整个细胞生长为趋近一种稳定的晶体的结构。晶体非常的脆,在加热或者施加原本的蛋白质的条件下易于挥发。”

  

   “虽然不愿直呼其名,但我想,它们更像……‘病毒’吧,病毒。这种结晶化,虽然毫不相干,但我总是无可避免地把它和恶性肿瘤结合起来。”

  

   “所以……我觉得,RM-974,也是一个失败品。”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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